科学对人类的挑战
陈方正
十九世纪末,尼采喊出“上帝已死!”这句令西方震惊的说话。但上帝之死,却并非十九世纪的事,而实在是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破除“犹太迷信”,以“自然神学”取代传统“启示神学”,以理性洗涤基督教时所发生的事。在这宗谋杀案中,达尔文可能是帮凶,却绝非元凶--只有伏尔泰、孟德斯鸠、狄德罗、休谟等人,才有坐上主要被告席的资格。况且,真要追查这桩骇人罪行的始作俑者,那末追源溯本,中古时代以亚里斯多德理性精神来建构经院神学系统的圣多玛(Thomas
Aquinas),甚至更早期的安瑟琳(Anselm)和亚伯拉(Abelard)恐怕也都脱不了关系。可以说,吞食了阿典娜奉献的禁果之后,耶和华的命运就已经确定,其日后之发病、死亡,虽然有种种因缘触发,但迟早无可避免,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到了二十世纪末,“人已死亡!”的说法亦甚嚣尘上,但却并没有令多少人感到震惊。这可能是由于太阳底下新事物太多,再也刺激不了已经麻木的人类神经;或者人早已经在下意识中逐步接受这个可能性(甚或事实?);又或是这句话含意太令人震眩,根本不能够为人类意识所充分了解和掌握,因此无从作出反应。更可能的,则是三者兼而有之吧?
自然,所谓“人工生命”的出现,其实还是颇为遥远的事。在目前,它还只不过是计算机科学家所玩的游戏,是他们脑子里闪烁着的一个梦想而已:不但人工智能问题远远未曾解决,即就最基本的自然语言识别和处理,也还在研究之中;至于人的感官能力,以及行走、奔跑、攀爬,乃至用手做出来的千万样灵巧动作,则更非目下的笨拙机器所能模仿。不过,微电子工业界在这方面的决心与摩尔定律(即电子计算器的容量与速度每18个月翻一番)的无情力量是不容忽视的。虽然不少哲学家、神学家,甚至神经生理学家至今还坚决否认我们有可能用物理、化学和计算机模型来解释思想特别是自我意识,然而,所有迹象和证据都显示,虽然计算机和人脑之间在复杂性上可能有巨大差距,但在本质上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认为2050年计算机即将能与人脑智力竞争也许是天真的想法,但2100年又如何呢?和仅仅十年之前已经大不相同的是,现在恐怕再没有多少人怀疑计算机至终将会赶上人脑,人工生命亦可能随之而出现。至于那究竟还有多“遥远”,是三十还是一百年,其实已不太重要。
况且,仿制生命虽还有待努力,全面解析自然生命奥秘的时代则已经降临。从短短五年之前感冒菌的基因库成功译码这一主要突破开始,樊特(Craig
Venter)发明的所谓“粉碎法”(Shortgun Approach)迄今已经被用以测定十几种生物,包括酵母菌、美丽新杆虫、果蝇以及2000年底刚刚“上榜”的水田芥草这些“高等生物”的遗传结构;人和稻米基因库之“上榜”,亦将只不过是今后两三年间的事而已。随着基因库大门之敞开,细胞之形成、生长、运行以至死亡的每个步骤,每个细节也都行将迎刃而解,一一大白于天下,为生物工程的飞跃发展奠定基础。
当然,科学发现只不过显示了可能性,实际发展还得倚赖社会动力,特别是经济动力。在过去四十年间,微电子和计算机工业的爆炸性增长是这种动力的运作典范:新产品产生巨大收益和利润,从而为下一代产品的研究、开发、设计和推广提供可能性,由是吸取更庞大资源,进入再下一轮循环。英特尔、惠普、德萨斯仪器诸主要公司就都是这样成长的。今日生物科技虽然还未曾找到如积集电路的微型化那样可靠和长远的发展之道,但诸如樊特所创办的塞莱拉(Celera)基因公司在转瞬间就已经汇集了巨资,准备以人体基因库为其爆炸性扩张的起点了,这可以说是科学-资本结合体制的尖端代表。
不过,涉及人体的科技发现和变革不但是科学与经济问题,更是高度敏感的社会与政治问题,由之而攫取巨大利益更为令人侧目。因此,保护个人尊严、隐私以及捍卫社会公义、平等、民族利益的种种国际协议、宣言与庄严承诺应运而生,发挥其保持全球社会稳定、安抚大众不安情绪的功能。倘若过去一二十年间的经验可为未来借镜的话,那么从科技进步所产生的天文数字财富仍将以高度不平均的方式分配--无论在个人或地区之间都是如此,而且差距将继续扩大。这种情况虽不免时时引起象征式抗议、骚乱,然而却总受控制,绝不致造成实质性问题,所谓“国际分工”的全球化模式还会以无可抗拒的姿态继续扩散。这不能不承认是资本主义体系下社会工程的伟大胜利。
计算机经过大约半个世纪发展,从尖端科学仪器蜕变为充斥社会每一角落的日常用品。在今后数十年间,在社会舆论压力下,克隆人和遗传特征的调校也许会延迟出现。但各种(可能是克隆出来的)器官之移植、替换日益普及,则可以预期;人体受到各种电子感应、探测、调节部件的暂时或长期入侵,大概亦将有增无已。说到底,除了大脑之外,人体这部机器的结构与功能几乎已经完全失去神秘性。我们既可以修理它、调校它、替换它的部件,则进一步拆散它然后重新拼合,甚至改造它、重新设计它,显然都只是迟早的事。
那么,从外部和内部同时受到威胁的人体,到底还能够维持其完整性和神秘性多久呢?人还能够在内心深处确实自信其作为万物之灵的独特性和神圣地位多久呢?到二十二世纪之初,“人已死亡!”大概不再会被目为胡言乱语,也非复非常骇人之论,而是无需多加讨论的常识了。那时也许会有人指出,“人”之死其实并非二十一世纪的事,而实在是十七八世纪牛顿、拉瓦锡、库仑等科学家初次掌握了大自然基本规律时的事。而且,追源溯本,真要追查这桩骇人罪行的始作俑者,那末哥白尼、托勒密乃至亚里斯多德和毕达哥拉斯大概都脱不了关系。可以说,人在伊甸园中吞下知识之果后,死亡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发作只是时间问题而已。用现代语言来复述这神话,亦即是说物种进化的结果必然导致其本身之被超越、替代,乃致消亡。
编后注:2月1日的《自然》杂志刚刚报导,Myriad
Genetics公司受全球最大农业组合Syngenta委托,已用仅18个月时间完成了稻米基因库的译码,费用为3,300万美元,但这是私有信息,不会公开。至于国际学术界的同样工作,目前还只完成1/4。